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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孟钊看到,此刻陆成泽的嘴角已经停止了颤动,神情变得温和而坚定,似乎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脾性温良、信仰坚定的人。

  从陆成泽脸上平静而坦然的表情中,孟钊似乎预知到了他接下来的动作,他顾不及说出更多劝阻的话,试图上前拉住陆成泽,但腿部的伤处让他脚下重重踉跄了一下:陆叔!

  与此同时,仅存着一丝意识的陆时琛也尽全力地伸出自己的右臂,试图拉住陆成泽:爸

  陆成泽望着陆时琛,脚下后退一步。十二年前将陆时琛送往国外后,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、认真看过陆时琛。一转眼,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成熟的男人,看上去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。

  陆成泽继而想到,二十年间,自己曾数度犹豫,当年决心让陆时琛这样没有感情地活在世上,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。但直到现在,他竟隐约有些庆幸,多亏陆时琛的情感没有完全复苏,多亏自己这个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,多亏陆时琛对自己并无太深厚的感情,否则

  陆成泽深深看了一眼陆时琛:时琛,要好好活着啊

  说完,他直起了身躯,没有丝毫犹豫地向身后纵身一跃。

  悬崖笔直陡峭,百米之下,是汹涌翻滚的海潮。

  陆成泽的身体顺着悬崖直直下坠,顷刻间便湮没在了海潮之中。

  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,孟钊试图拉住陆成泽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,他踉跄着走上前,扶住陆时琛,握住了陆时琛冰凉的、微微发颤的指尖。

  他看到,陆时琛那张仍然面无表情的脸上,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。

  第130章

  汹涌的海潮一直翻滚了一天一夜,打捞工作也持续了一天一夜。

  孟钊处理完腿上的伤,就一直陪着陆时琛待在海边。他能感觉到陆时琛手掌冰凉,一直在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,那种沉重而浓稠的悲哀似乎始终笼罩着他。

  该怎么陪陆时琛走出来?孟钊也没有确切的答案。情感刚刚复苏,就遭遇了这样的冲击,很难想象陆时琛此刻在遭受着怎样的煎熬与折磨。但孟钊知道,自己必须陪陆时琛走出来,也只有自己能够陪陆时琛走出来。二十年前那场车祸发生的一瞬间,命运似乎就已经铺开了一张庞大而细密的网,将他们都笼络其间,变为了局中人。

  望着那不断拍打着岸边礁石的潮水,孟钊回想着这二十年来的命运轨迹

  没有陆时琛,孟祥宇那场冤案最后落得怎样的结果?自己的命运又是否会发生改变?所有的一切,还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?

  但如果当年自己没有找到陆成泽,没有被陆时琛看到自己下跪的一幕,陆时琛又是否会主动去找到周明生?

  冥冥之中,命运似乎早已划好了既定的轨迹。

  不远处,打捞船朝着两人的方向驶过来,停靠在岸边,船上的人走出来:捞到人了,孟队,陆顾问,你们确认一下吧。

  看着从船上搬运下来的尸体,孟钊察觉到,陆时琛握着自己的手变得更加用力,且又开始微微发颤,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。

  尸体被搬运到岸边,已经被泡得微微肿胀。陆时琛的目光从陆成泽的身体上,缓慢地移到他的脸上,在目光触及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时,他的身体一僵,眼泪再次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。

  大脑中,久远的记忆片段自动浮现出来

  九岁时,匆忙从岩城赶回来的陆成泽推开门,放下手中的公文包,快步走到时辛和陆时琛旁边。他一把抱起陆时琛,另一只手揽住时辛的肩膀。

  桌上,蛋糕上蜡烛的火光微微摇曳。

  时琛许愿了吗?陆成泽看着陆时琛,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鼻尖。

  陆时琛嘻嘻笑着:我听到爸爸的脚步声了,想等爸爸回来一起许愿。

  好啊。陆成泽笑着将陆时琛放到地上,那开始吧。

  面对着蛋糕上的蜡烛,陆时琛双手合十,大声地说:我希望,以后跟爸爸妈妈一样,做一名律师。

  傻小子,陆成泽摸了一把陆时琛的头发,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。

  时辛也在一旁笑:没关系,再无声地许一遍。

  陆时琛闭上眼,在心里默念了刚刚那句话,然后陆成泽和时辛俯下身,跟陆时琛一起吹灭了蛋糕上的九根蜡烛。

  十七岁时,陆成泽送他到了国际机场。父子二人沉默了一路,临到快要过安检分别时,陆成泽忽然开了口:以后想学什么专业?

  没想过。陆时琛道。

  不要学法律。

  陆时琛淡淡应了一声。

  后来没有选择法律专业,真的是因为陆成泽的那句话吗?陆时琛没有想过这个问题。

  但面对着陆成泽的尸体,陆时琛恍然意识到,这么多年来,虽然陆成泽并未在他面前谈论过工作、表露过情绪,但潜意识里,陆时琛清醒地知道,陆成泽比他身边的任何人活得都要沉重和痛苦,他并不希望自己活成另一个陆成泽。

  溺水而死的人通常会表情痛苦,但眼前的陆成泽却看上去极其平静,好似只是在海水沉沉地睡了一觉。

  记忆中,陆时琛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平和、放松的陆成泽,陆成泽生前极为忙碌,只有在自己出国前,才能半夜在家中看到对着手中照片发呆的陆成泽。年少时的陆时琛还无法感受到悲伤这种情绪,他只隐约觉得,有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在陆成泽身上,让他跟自己一样,无法感受到旁人的喜怒哀乐。

  静默地看了陆成泽好一会儿,孟钊察觉到陆时琛握着自己的手稍稍松了劲。

  或许对他来说,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。孟钊听到陆时琛这样说,在二十年前他决心要复仇的那个瞬间,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。这一天的到来,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。

  他看上去很平静,孟钊翻过手掌,握住陆时琛,从容赴死的人,内心会很安宁,没有痛苦地离去,或许是于他而言,最好的归宿。

  陆时琛点了点头,然后长长闭了一下眼睛:走吧,等了这么多年,他应该想早点和我妈团聚。

  尸体被搬运上车,孟钊和陆时琛看着运送尸体的警车行驶上路,也坐进后面的车子,跟了上去。

  一路上,两人坐在车子后排,身体贴得很近,静默无言地握着手,从彼此那里汲取温度和力量。

  到了市局,孟钊看向陆时琛,低声问:我要去徐局那里一趟,跟他汇报案情进展,你跟我一起吗?

  陆时琛摇了摇头:你去吧,我在外面等你。

  嗯。孟钊拍了拍陆时琛的手背,我很快就回来。

  孟钊推门走进徐局办公室,徐局这次罕见地没有坐在桌后办公,而是伫立在窗边,沉默地看向窗外。听到身后的声音,徐局转过身看向孟钊:尸体打捞到了?

  嗯。孟钊看着徐局,似乎从他身上也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哀沉的悲伤。

  那就好。徐局点了点头,走过来,把事情的前后都跟我说说吧。

  在孟钊讲述这一切时,徐局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。直到孟钊讲完,他才开口道:我知道了。这案子办完,你也好好休息几天吧,多陪陪小陆,他需要你。

  我会的。孟钊应道,那,我就先出去了。

  徐局点了点头,又背过身,恢复了原来的姿势,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。

  离开徐局办公室时,孟钊看向徐局,目光在那高大的背影上停留片刻,然后才关上了门。